書法藝術在我國傳統(tǒng)文化中獨樹一幟,其獨特的藝術被譽為“無言的詩、無形的舞、無圖的畫、無聲的樂”。從甲骨文出現(xiàn)的那一天起,書法藝術即石破天驚,它既是思想交流、文化傳承的載體,又是文字實用書寫的升華。我們從書法藝術中體會到了漢字之美、語言之韻、精神之髓、文化之魅力。正如宋代文豪蘇軾所說:“出新意于法度之中,寄妙于豪放之外”這便是書法藝術之真諦
(一)
書法來自于漢字,又隨著漢字的演變而發(fā)展。從殷商開始到秦漢王朝,近二千多年的漢字演變,帶動了書法藝術的發(fā)展。在這個階段,甲骨文、金文、石鼓文、隸、楷、行、草字體逐步形成。書法藝術也從萌芽的甲骨文、質樸的大篆體,進入了結構更加規(guī)范的隸楷階段。到了唐代,書法藝術已非常成熟,人們開始有意識地把書法作為藝術的裝飾門面,論述書法的技法、技巧理論也不斷涌現(xiàn)。
在這個過程中,漢字已經(jīng)從圖畫或象形狀態(tài)發(fā)展到了象形加抽象符號演化階段,書法中的“尚像”之風也開始向“尚意”發(fā)展。文字中的魚、鳥、犬、豬之類形態(tài),到了隸書階段,象形漸淡,線條符號成了漢字主要特質,書法藝術的成熟也標志著漢字的演變,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。
我們說書法藝術進入一個成熟期,進入一個自覺意識時期,這時的藝術個性開始凸顯。書法在傳輸漢字過程中不再像前人亦步亦趨,而個人的主觀意識在作品中不斷涌現(xiàn)。如,對字形結構、采取更開放的態(tài)度,不時或多或少地摻進了個人想法、情緒,這些書者的想法與情緒的積聚,也就漸漸行成了一個時代的書法藝術風氣。即所謂的“尚像”“尚意”“尚法”“尚韻”。但我要說的是,這些不同時代的書法藝術特征,對漢字的演變所產(chǎn)生的作用同樣也都有正面與反面、積極與消極二個方面。
(二)
正面的我們在這里暫且不展開聊,因為書法藝術的發(fā)展對推動漢字的演變是非常自然、積極的,在很多時間書法的實用性促使?jié)h字正常演化,如王羲之、顏真卿在書寫中創(chuàng)造了多個簡化字,后來都被采用到了“正體”中。據(jù)有關資料統(tǒng)計,我們現(xiàn)在常用的五百多個簡化字體中其中有四百多個是從歷史傳承下來的。據(jù)說現(xiàn)在收藏界書畫的收藏價值中,書法價值要高于畫,就是因為很多書法作品留有古代簡體字、異體字的原因。
與這些正面的積極的影響相比,歷史上書法藝術中的過度強調(diào)個性和自由化給漢字發(fā)展也帶來了不少負面影響,這也是有目共睹的。
我們現(xiàn)在講書法字體,一般講七種,其實在春秋戰(zhàn)國以后,絡絡續(xù)續(xù)出現(xiàn)了幾百種雜體。當時的秦國在七國中是文化比較弱的一國,但也出現(xiàn)了八種字體。這些字體把一個漢字形態(tài)寫成幾十種,在這種風氣影響下,后來一個“壽”寫成八十一種,“?!庇謱懗梢话俣朔N,“祿”也有幾十種。這些書家人人發(fā)揮想象力寫出來的字,讓一般讀者摸不著頭腦。這種一字多型的寫法,在文化現(xiàn)象中是負面的,甚至也影響了當時政治經(jīng)濟發(fā)展。所以秦始皇統(tǒng)一七國后,痛下決心來了個“書同文”,后來的七國文字統(tǒng)一用秦國的小篆。由此,對統(tǒng)一國家、鞏固政權發(fā)揮了重大的戰(zhàn)略實施效果,這在以后的千年封建統(tǒng)治中對國家完整性發(fā)揮了不可估量的決定作用。
秦始皇對統(tǒng)一文字做出了歷史性貢獻,抑制了文化中的過度自由現(xiàn)象,這也是歷史上最早的利用國家力量控制漢字演變的嘗試。但由于漢字中的表意功能總是會激發(fā)書者的個人意識發(fā)揮,在這個其后的漫長地自然演變過程中,人們還是在實際使用中不斷希望追求藝術個性化。有的人想從“奇”、“異”、“怪”中求美,所以后來就出現(xiàn)了大量異體字。這些異體字與正體字表意相同,只是形態(tài)不同,于是一些書家即把這些異體字當成了“炫才”的武器。在這些風氣的影響下,很多書家開始肆意造字。如把“王”下面加“八”為“天”;“水”下加“人”為“溺”;“口”中加“八方”為“國”。一些大名家也成了造字的積極參與者,如《歐陽詢?nèi)ā分?,歐陽詢把“新”左側下部的“木”多加了一橫,“避”的“辛”二橫變成了三橫;王羲之把“府”寫成“俛”;趙孟頫把“溯”寫成了手與月組合,等等。在這些文化傾向下,到了清代更是發(fā)展到了頂峰,一方面清王朝大造文字獄,一方面清王室成員又都加入了“造字運動”中。清王室道光三子恭親王奕?有副對聯(lián)(見圖)譯為“芳野人耕春雨后,小樓初綻晚晴初”,完全一幅天書,只有寫者自己知道是什么意思。對這些現(xiàn)象,書者中還是有清醒者的。明末清初的顧炎武就批評書寫異體字的人“以今人之地為不古,而借古地名,以今日之官而不古,而借古官名,舍之今日恒用之字,而借古字之通用者,皆文人所以自蓋其理,淺也?!鳖櫻孜湔J為,最膚淺的人才干這事。明末傅山也是個很有藝術個性的人,寫怪字、異體字的積極實踐者,到了晚年他認識到“老來方知不識丁”,說自己老了才知道年輕時很多東西沒有搞清楚。
(三)
如果說古人喜歡寫怪字寫異體字,是因為這些古人有足夠的知識儲備,有深厚的文字功底及學識修養(yǎng),確實是為了追求藝術個性,追求文化性。那么到了現(xiàn)代,特別是當下我們一些書家既不懂漢字學,又缺乏文學功底,正如顧炎武所批評的那種“膚淺”書家。那么,他們追求書法藝術個性,到哪兒去尋找“靈感”、吸取“能量”?他們唯一的辦法就是置漢字學不顧,踐踏字理,肆意發(fā)揮。什么“九球天後(后)”“楊凝氏(式)”;什么”鸞鳳“成”變鳳“;還有里、裏、裡不分;鍾鐘混用。如果說這些行為是無知或錯用,那么,噴墨畫符讓人只知其“畫”不知其義;還有用什么鼻孔、頭發(fā)甚至性器官書寫,這些丑陋之人則是戲謔和糟蹋漢字。還有的人覺得張芝、張旭、懷素的草得還不夠?,非得“畫成”一堆亂稻草似的,(見圖)并冠之以“藝術創(chuàng)新”,這些人還拒批評于千里。這不得不讓人懷疑,他們到底是崇尚書法藝術還是江湖叫賣?是書寫漢字還是丟丑賣乖?
其實藝術個性包含二個方面,一個是創(chuàng)作個性,另一個是藝術形象的個別性,這二個方面不是可以強求的,也不是靠捷徑可以達到的。它是需要我們在漢字學、文學及書法技能豐富的積累中水到渠成的東西。如果我們只知寫字不講字理,那怎么能寫好字呢?打個比方,我們書者常常寫行書“有”“右”起筆總有一個左向回收起筆動作,為什么?因為甲骨文“有、右”上部均為一只手形?由于演變給書寫留下一個“印記”;楷書“隹”的點總有左起右行下壓的動作,因為這是短尾鳥“頭部”的遺跡;甲骨文中“相”是指用眼觀看樹木,因此這“眼睛”放左、放右、放上都符合字理,故而有了“相”的多種寫法。但在楷書中有人把“明”寫成“目”與“月”則是個異構字,不符字理;又如書法的“法(灋)”,古字為“水”為“廌”的組合,廌為獨角獸,但到了隸書時寫成了“鹿”,則是個訛傳。又如,我們寫“喘”、“端”這類有“耑”的字,都喜歡把現(xiàn)代字上的“山”寫成歪曲的,其實這是甲骨文時的腳趾形,金文變了形,但習慣都寫成歪曲形,這樣這種寫法就保留下來了。又如,古字中“月”變成“肉”,“前”中的“舟”變成“月”,“青”字中“丹”變成“月”,“王”為區(qū)別“玉”,下面一橫提起,這些都是漢字演變中的現(xiàn)象。如果我們一無所知,只是對著碑帖照葫蘆畫瓢,一旦進入創(chuàng)作時,則把漢字糊涂亂弄起來,以至只好靠怪異幼拙老殘的形態(tài)吸引眼球欺騙受眾。
一個有志于書法藝術并想在書法藝術上有所建樹的人,一定要對漢字其產(chǎn)生、發(fā)展及其規(guī)律有深刻認識,對中國古代文學、現(xiàn)代文學以及中國通史都有很好認識,并具備較高的文學修養(yǎng),在這個基礎上又能刻苦地掌握各種書體的書寫基本功并持之以恒。那么,你再去考慮能不能成'家”。我們千萬不要靠幾個寫手去吹捧;千萬不能去開什么“中國十大隸書之一”、“京城甲骨第一”、“天下草書第一”之類的玩笑。中國有句俗語“文無第一,武無第二”是很有哲理的。(高金平 上海師范大學非遺研究中心特約研究員、上海通俗文藝研究會國學委員會副主任)
責任編輯:楊博 沈彤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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