是時,我的奶奶放下了手中的針線活,急忙去接電報。可派送員說,“要蓋圖章?!薄耙w誰的圖章?”奶奶問。“當然是蓋收報人的圖章?!薄拔覜]有圖章,簽名可不可以?”我問?!笆潜救耍蔷秃灻?!”派送員說。
簽完名,我回屋打開電報,一看報文上二行黑字:“小翁,公社推薦你上淮南煤炭學院,(望)過了年急速返(皖),周崗(大隊)李傳香?!?/div>
望著電文,我竟楞了!我想,我70年5月去淮南插隊,才不到兩年,竟喜從天降。這天,全家人為我歡心。奶奶講,“今晚我一定把這件棉馬甲完工,好讓孫子穿上,一路御寒……”
一份電文,揪動著我的心,也牽動著全家人。
從小年夜到春節(jié),我們兄弟姐妹徹夜暢聊,而我的心思早已飛向了安徽。
七日后,時值大年初五。家里人拗不過我的執(zhí)意,最終我買上了回皖的火車票,匆匆就道。離滬之日,盡是離緒,盡是依舍。
大年初五趕火車
2月19日(大年初五),我告別了上海,告別了親友,踏上了上海至合肥的90次快客。列車啟動的那一刻,惜別的淚模糊了我的兩眼。車過南翔站,窗外銀裝素裹,大地一片冰封。回顧車廂內(nèi),旅客寥寥無幾。剛過20歲的我,只身倚坐在舉目無親而又寂然的列車上,突感寂寞,回想蒲松齡的詞句:“意將棄此而西,勢難復(fù)聚,因而離緒縈懷”,潸然淚下。于是,我執(zhí)筆作起小詩來,借以抒發(fā)離滬孤獨之情。小詩寫道:
90次列車,你為什么不停一停?
狂風阻擋不住你的轟鳴,
漫雪豈能遮掩你的身影,
堅毅的你,依然飛速前行!
90次列車,你為什么不停一停?
你若是北來南往的一楹,
你勝似暴風雪中的雄鷹,
奔馳的你,方顯你的本性!
90次列車,你為什么不停一停?
駛過蘭陵,穿過京陵,
直馳廬州,一往前行,
馬不停蹄,一路剛勁!
“合肥站到了!……”乘務(wù)員的人工高音喇叭聲打斷了我的詩興。我收起了紙質(zhì)的筆記本,利索地披上了棉大衣,提著行李,出了站。
大年初六趕長途
大年初六晨的廬州(即合肥),天空飄著雪花。
一夜未合眼的我,一種魅力支撐著我。我踏著雪地,一個勁地向長途汽車站走去。
到了長途站,好幾個售票窗口都關(guān)著。原本由合肥開往炎劉車站的班車也因路凍被迫取消。無奈之下,只好買了張去吳山的車票,先趕路再說。
上了客車,我見乘客稀稀拉拉,而大多是從省城探親回吳山的。
司機見我最為年輕,格外熱情。
“你去吳山?”司機問。
“不,我去雙廟集的周崗”我說。
“這車只到吳山?!彼緳C認真地說。
“我知道。那下了吳山,到周崗還有多遠?”我問。
“不遠。45里路吧!”司機說。
45里?天吶!我萬萬沒有想到,小年夜的一份電報,驅(qū)使我匆匆趕火車,又趕長途,現(xiàn)在又要面對這生平從未有過的馬拉松步行的天文數(shù)字,寒顫與焦慮并存,我開始茫然。
客車在泥濘的丘陵路上行駛,我的腦海打起了滾。想到背對藍天面對大地的農(nóng)田勞作的艱辛;想到踏上火車離開親友難分難舍的那一幕幕;更想到自己是上海知青能推薦上大學來之不易……我決定,繼續(xù)徒步往前走!
是時,我主動向眼前的這位司機求助。
“司機叔叔我從上海來,有急事要去周崗??赡@車只到吳山,下了吳山去周崗,我從來沒走過,你能幫我嗎?”
“不急。到站后,找個擔夫(指帶路,挑行李的人)就可以解決?!彼緳C爽快的說。
“司機叔叔,我人生地不熟,又是下雪天,去哪里找?”我急問。
“我可以幫你找。不過,價錢你們自己談?!彼緳C很誠意。
“多少錢?”我追問。
“平日天好,45里路二十元夠了。這段日子,天氣惡劣路難走,加幾元,應(yīng)該可以了?!彼緳C挺直爽。
“司機叔叔,拜托你好嗎?”
“慥!到吳山站我替你找?!彼緳C用一口皖語與我敲定。
“那,我可要謝謝司機叔叔您了!”我邊道謝,邊一路與他隨聊。
從合肥長途站到長豐縣吳山站,行程28公里,不知不覺,吳山站到了!
車到吳山站,我看了看手表,時針已指向下午一點。
40里的冰雪跋涉
車到客下,人陸續(xù)走散。
下了車,我盯著司機的背影,堅信他不會“放白鴿”。戶外的氣溫咄咄逼人,我翻下帽檐只露出兩只眼睛,把長圍巾雙道裹緊在脖子上,期待司機找擔夫的歸來。
他們果然來了。擔夫的小伙子,小眼圓臉,黑里透紅,留著胡茬。他身著黑色棉襖,腰間系著一根粗粗的辮子結(jié)的草繩,下身穿著黑色的長褲。手持一根足有二米來長的桑木扁擔,碩長而厚重,厚而彎曲,想必這根扁擔,是他以此為生的勞動工具,也許是祖?zhèn)鞯睦掀魑铩?/div>
“你去周崗?”小伙子見我就問。
“對”我答。
“這行李是你的?”他指了指放在地上的行李。
“是!”我回答。
“行李我來挑,你只管空手走?!彼呎f邊把行李扛上扁擔,霎時我如釋重荷,把感激的目光投向了他倆。
“那我沒事。我走了?!彼緳C向我告辭,轉(zhuǎn)身的那一刻,我好感動!可我頻頻揮手與他道別,竟忘了問他的名字。
一路上,我為剛才的遺憾忐忑著,一語不發(fā)??蓳舻男』镒邮莻€快活人,擔著,說著,走著,還不時主動找話聊。
他,自報家門,是吳山本地人。忙時在家耕耘,閑時出來打雜。又說,這一帶路他很熟。從吳山到周崗有兩條路。一條大路,途經(jīng)劉崗鎮(zhèn),炎劉鎮(zhèn),再北往大南郢,進入周崗,全程四十五里。另一條途徑劉崗鎮(zhèn),轉(zhuǎn)折湯洼,西崗,西入大南郢,進入周崗,全程40里,可少走5里路。而他現(xiàn)在領(lǐng)我走的是40里的近路。
一路上,小伙子在前,我緊隨其后。我們時而翻丘越陵,時而跨溝,不知走過多少坑坑洼洼,越過多少凹凸不平的丘陵或土圩……每逢路過路前的村莊,一群大狗小狗總會竄出村頭,“汪汪”地向我們狂吠“示威”,我?guī)锥刃捏@肉跳。遇上大壩,橋下冰凍三尺,我心慌意亂,而小伙子把行李擔到對岸,再轉(zhuǎn)身過壩背我而過。途中,又飄起了雪花,我問小伙子我們究竟還有多少里路,可他總是嘿嘿一笑,“快了!快了!”我暗暗思量,這40里路怎么這樣長,走不完?路走長了,肚子咕嚕咕嚕響了,腳底也起泡了,我終于在小伙子的那條扁擔上坐下,從行李包取出餅干和紅富士,便與他狼吞虎咽地“分享”。
夜幕降臨了,我打起了手電筒,繼續(xù)趕路。可這廣袤的丘陵大地,除了光禿禿的田野,還是田野;除了零落的村莊,還是村莊;除了無望的天際,只剩暮光下的他和我。誰能想象,踩著冰雪之路徒步40里的感受!
到了周崗,天色已一片漆黑。
我向小伙子酬謝后,便目視著他的背影遠去。
是時,心中油然,同是天涯人,他帶路又肩挑,我只身徒行,我已到鄉(xiāng),他卻還得再走40里路回家,相比之下,40里與80里,艱辛還有更艱辛的呢!
失與得的悄然轉(zhuǎn)身
幾天后,我去了壽縣瓦埠醫(yī)院體檢。時任瓦埠行政公署主任的李坤慶接見了我,體檢完后,李主任熱情招待,留我食宿,令我終生難忘。
可我萬萬沒想到,在推薦上大學的最后一關(guān),因我父親解放前夕曾為謀生去臺灣,而未能過。
那些日子我很難過。可我想,我還年輕,又有特長,今后還會有機會。放寬了心胸,我也漸漸地平靜了下來。
一個月后,時任壽縣雙廟鄉(xiāng)婦辦主任的上海知青蘇靜珍告訴我,鄉(xiāng)團委剛開過會,擬在上海知青隊伍中發(fā)展團員,名單上有你……
一九七二年三月二十四日,是我終生難忘的入團紀念日。
二個月后,奇跡發(fā)生,負責上海知青工作的當?shù)馗刹坷顐飨阒魅瓮ㄖ?,前往壽縣雙廟鄉(xiāng)周崗小學報到,開始了我生平第一次的教學生涯……
大千世界錯綜復(fù)雜。人似滄海,有起有落。七七年八月,全國恢復(fù)高考。之后,我又重圓大學之夢。
這是一道永遠抹不去的記憶。這失與得的悄然轉(zhuǎn)身,催生了我多少悲與歡,淚與笑的故事,也催生了我在磨難中不斷跨越。
如今,我已過花甲?;仨鲜兰o七十年代的那段有喜有淚的往事,雖事已過去,卻像放過的電影那樣,觀過之后有些情節(jié)難以抹去,而我想謹以此文,讓后輩了解當年的歷史與現(xiàn)狀,艱難與困惑,渴望我的后輩將我的“投影”化為“反射”,從中有所領(lǐng)悟,即便老去,我也無憾。
(此散文原創(chuàng)于2016年11月)
責任編輯:楊博 沈彤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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